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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理想的藝術家生活》:夏目漱石藉小說《草枕》探問:如何能夠找到一種「非人情」的生活呢?

文:楊照

(前略)

在夏目漱石所有的楊照實驗小說中,它們之間的理想共通點是都貫徹了一個主題——那是由小說《草枕》所點破的「人情」與「非人情」之間的糾葛。《草枕》是藝的生夏目漱石藝術生命上的重要主軸,我們可以從中體會到他理想中極簡單又最純粹的術家生活漱石說草「非人情」天地。

以《草枕》叩問藝術的夏目真諦

《草枕》不是以情節為主的小說,很多地方讀來不太像小說,枕探找到種非像詩,問何甚至像論文。人情作品中描述重點不在於發生了什麼事,楊照而是理想鋪陳時間流淌中的觀察、體會與心境。藝的生不過這部作品卻也絕對不是術家生活漱石說草散文或隨筆,因為巧妙地讓其中的夏目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所經歷的和所思索的呼應結合,構成了一個嚴密的枕探找到種非整體。另外在小說中塑造、問何刻畫了一個時而神祕、時而好笑、時而戲劇性的女性角色。

中文世界譯介了許多夏目漱石的作品,然而可想而知,沒有那麼明確具備小說性質,不能理所當然地用一般方式來閱讀的《草枕》,幾乎是最不受注意的一部。然而從兩個方面看,我會鄭重推薦大家不要錯過這部作品。

第一是這部小說,和另一部也沒那麼容易閱讀的《虞美人草》,是夏目漱石表達內在深刻思想內涵的作品。他和同時代其他作家最大不同,就在於不願意想當然耳、人云亦云地寫描述明治時代激烈社會變動的「自然主義」小說,或撿拾自己生活中帶有高度私密性,最好還有一點敗德懺悔意味的部分構成的「私小說」。他要自己重新探測文學、小說的意義,也要離開已經形成的慣例去開拓文學、小說的可能性,這是他最了不起之處,也是他最大成就所在。而《草枕》給予他新的形式自由,讓他能將相關的藝術信念掙扎與形塑過程記錄在其中,等於是貫串他所有小說的一份深層指南。

第二是《草枕》如詩、如哲學與藝術隨筆,書裡面含納了許多關於人生與創作的原生想法,值得細細咀嚼,從中得到特別的智慧。

這部書第一次出版時,書名是用假名寫的「くさまくら」,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找二○○八年出版的英文譯本,書名叫Kusamakura,也就是純粹音譯,沒有譯出意思來。為什麼選擇這個書名?最主要是在一九六五年曾經有另一個譯本,將書名譯作The Three-Cornered World,而且當時的譯者Alan Turney有特別解釋為什麼不將書名譯作The Grass Pillow。直接翻譯《草枕》的意思凸顯不出來這個詞在日文中特殊的來歷、淵源、典故,同時也無法捕捉這部小說特殊的價值。所以他寧可選擇了書中一段話來代表小說內在的精神:

我想你可以說藝術家是活在本來四個角的世界卻被移除了叫做「常識」的那個角,只剩下三個角的情況的人⋯⋯

藝術家活在沒有常識的世界裡。那不只是藝術家自我的選擇,而且構成了藝術家最核心的條件。當所有人都活在「人情」中,甚至都為「人情」而活時,藝術家離開「人情」進入「非人情」,以「非人情」為其生活與作品的主要精神。

夏目漱石藉《草枕》認真探問:藝術到底是什麼?怎樣的因素、怎樣的成分,或如何的資歷使得一個人成為藝術家?為什麼在社會中有藝術家?還有,藝術家應該和人世間的現實有什麼樣的關係?

這是致使這部小說容易被譯介到西方,相形之下卻很難得到中文讀者青睞的根本原因。

「浪漫」一詞的創譯

今天我們通用的「浪漫」這個詞,是夏目漱石翻譯的,中文再從日文套用過來。「浪漫」對應的是romance、romantic、romanticism,其實之前已經有森鷗外所翻譯的「傳奇」,但自從夏目漱石改譯之後,「浪漫」很快就取代了「傳奇」。

夏目漱石的確比森鷗外高明多了,他很明白romance、romantic、romanticism是無法在中國或日本傳統語言概念中找得到對應的特殊情感。甚至連在西方,都是十九世紀才突然興起大為流行的新鮮事物,如此新鮮、奇特,當然必須、只能用完全新創的詞語來表現。

《草枕》小說從一開始,就指向了這種「浪漫」的追求,提出了人要如何突破既有邊界限制去開發更大、更豐富體會的根本問題。但卻又將這樣的問題放置在高度「和風」的情境中,使得全書呈現出一種既和又洋,既不和也不洋的獨創混和曖昧性質。這和他創譯「浪漫」一詞的高度文化差異敏感性,顯然是一脈相承的。

因而作為中文讀者,我們應該更小心應對《草枕》書名這兩個字。這是需要仔細解釋並用心體會的一個觀念,不單單是兩個我們一眼看過去就覺得自己當然認識的漢字。

「草枕」字面意思是「以草為枕」,而不是指在裡面填了草的枕頭。「以草為枕」是睡覺時沒有一般的、現成的枕頭可以用,而睡在草上,也就是露宿。更進一步,「草枕」借喻人和自然的一種親密關係,以身體直接貼在土地上,去除了日常的各種人為物品的中介、隔離,人就在自然中,還原為自然的一部分。

而在小說中,夏目漱石更進一步延伸設定為「草枕」是「離開了『人間』的短暫情況」。日文中的「人間」是「人」,也是「人世」,而構成「人間」的主要成分,對他們來說最主要的是「人情」,所以「草枕」是人暫時得以離開、擺脫「人情」所產生的經驗與思考。

「人間」、「人情」或「人情義理」在日本社會極其重要,一直到今天日本人的生活仍然充滿各種「義理」的要求,在傳統中「義理」當然更是全面籠罩了每個人的生活。隨時都活在「人情義理」裡,久而久之,人沒有了自我,只有人際倫理規範所要求的集體角色,離開了社會角色,就無從行為,也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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