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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賀淑芳《蛻》推薦序:對台灣方興未艾的「歷史創傷」深化書寫,也不啻是場及時雨

文:張亦絢(作家)

【推薦序】近距離與遠眺

賀淑芳的小說序對寫也〈十月〉講日本女人菊子十歲被賣到山打根,愛上從基隆去的賀淑化書牧師。時間是芳蛻方興孫中山革命的年代。或許因為我留意過相關歷史,推薦台灣小說讓我驚豔無比。未艾在「聖與非聖」、史創傷深時雨「潔與不潔」中的不啻梭巡,絲毫不做作,場及那真是小說序對寫也功力——儘管小說可能有點晦澀。

賴香吟早期偶也晦澀,賀淑化書我也不覺得不妥——有些東西就是芳蛻方興晦澀保得住濃郁——有天突然就敞亮了,也有敞亮的推薦台灣好。過去的未艾賀淑芳也並不掉入文藝腔,但還是史創傷深時雨保有不少書面語的特質。《蛻》令人感覺是不啻巨大轉折。以往只是內容的野性不羈,這下在語言上也放開了。活得不得了。有時甚至感覺到人物就在面前呵氣,非常血肉之軀。

強烈的生命氣息——使用這種熱燙風格處理「歷史」,頗有藝高人膽大的味道。因為原也可以走黃碧雲《盧麒之死》的路,更冷眼旁觀些——結果沒有。兩者各有所擅,黃的優異比較好懂,但我感覺賀淑芳在倫理上也做足了非凡功課——因為,不經深思熟慮,很難「縱身躍入」向來噤聲、連研究也半空白的歷史事件。

寫作者常問,對於真實歷史事件,小說家到底何處可寫?何處不可?我以為這沒有鐵律,但原則肯定是有的。這幾年,儘管國家人權館與出版社合作出了兩大套「白色恐怖」散文與小說選,或可說台灣在「文學與歷史創傷」的主題上,進入較能聚焦的時期,但眾人疑問仍多,也都覺得要觀摩世界各地旨趣接近的作品。《蜕》固然可放在馬來西亞或馬華的脈絡,但對台灣方興未艾的「歷史創傷」深化書寫,也不啻是場及時雨。

「五一三是馬來西亞歷史的分水嶺」——我讀完《蜕》再回去看歷史書,「五一三」並非完全沒被提及,雖然有些只說「一九六九年的種族衝突」——但史書存在若干問題:有從反殖民或國家治理角度出發,只把該事件視為首相東姑‧阿布都拉曼任內的汙點,讚許之後「新經濟政策」安撫了馬來人。另有盡力逐日還原經過的,但作者似也感到官方資料太占比重,即使力求完備,也難「稟筆直書」。五一三事件後,馬來西亞出現過明訂禁止討論的法律【註1】,對言論自由與學術研究,自有靳傷。二○○○年後,都還有人因與官方觀點不同而受罰。歷史書都表示五一三有其嚴重性,但嚴重在哪,偶爾語焉不詳。

讀過《蜕》我才懂,因為「華人移民」在這段歷史中不怎麼被當成記憶主體,也幾乎不被賦予視角。——國家主義或民族主義不知道怎麼思考移民,移民好像歷史中的模特兒或假人——被推倒或送命了,還是不痛不癢——有部影片多年前揭發法國的醜聞,有個政策寧可付錢給北非移民後代令其「歸鄉」,也不願接納他們。然而,這些移民當年之所以來到法國,完全是因為法國缺工而主動大量招募。「中英北京條約」的簽訂,使英國可以將中國的勞動人口運往其殖民地馬來半島,一八五一─一八七五就估計有三十五萬契約華工構成「移工潮」【註2】。另外,也有前來依親者。

割膠、洗錫米等華工寫照中,賀淑芳除了帶入了「奇蹟寫實」的色彩(如同「母親挖墳」一場),也深描了參與其中的女性與兒童。〈我父陳亞位〉裡,陳亞位到吉隆坡時才六、七歲,從沒上學,不會聽講馬來話,但會製鞋。五一三時,十歲兒子失蹤,夫妻關係也生變。多年後,在車站巧遇前往應徵新職的女兒桂英,不欲拿女兒錢,謂女兒錢要養女——後接桂英想起弟弟與清明。

父女一向疏離,卻非無情——這段文字無甚奇,但除了寫出受難家屬如何一生為傷痛縈繞,在寫親情上,幾也是萬中選一。桂英「外婆家屋被燒了,沒有人逃出來」,老人小孩無倖免,燒死前遭劈砍。例外是出門工作的阿清阿姨與三舅,後者受馬來人保護躲過。官方公布有七百多房屋受損,流離失所的人也上萬【註3】。「外婆家」只是眾屋之一,但就家族來說,卻幾近滅族。受難的單位不只個人與家族,還有「愛人們」。楔子裡就開宗明義,記憶也與求愛相關,兩者要跨越的困難都必須承認自身曾有真實「壞情慾」。

賀淑芳的大宗記憶者,除了是女性,也是愛慾者。邊洗衣服邊哭喪子的桂英母親葉金英,有情夫阿良叔叔。桂英與阿斑在一起慾火高漲。然而,五一三那一日才「為戀愛鋪遠路」地,特去拿鞋的阿清姨,在路上失去又是密友又是情敵的友梅,還「全家死那麼多人」。感覺到與死亡深連,阿清覺得「我不能再戀愛了」。死亡的威嚇能閹割多少?小說哀悼死於暴力,但並不與死亡連成一氣閹割人物,這是愛慾立場能夠帶來深刻人性的表現。

馬來西亞史很複雜,最忌以其他歷史「以此類推」。史上固然出現過歧視華人的種族政策,但要化約所有馬來人皆信此道,也很可疑。《蜕》面質也扭轉了歷史刻板印象,但先於一切的,還是「以文學技藝轉變記憶基模」的批判與實踐。血脈、族群或國別,是十九世紀遺留的長期記憶基模,親屬世系以及與國族有關的年代,至今仍是強勢基模,經常犧牲其他基模或作為其他基模的「遺忘機器」。

譬喻而言,賀淑芳的記憶之屋,不是家祠,更近萬應——它補綴連補綴的「百衲被」組織,容納了更多族群二分外的感懷與見證——〈宋紅歡與宋萬波〉是較鮮明的例子。小說一方面近距離地擁抱了愛戀與生活的肉身痛楚,另方面,也不忘遠眺歷史(或對或錯)給定的身分與包袱。兩者的高反差交錯,帶來極其繁複的衝擊。既形成小說家獨特的五一三文本,也深切地對應近年藝術文化領域,對於「後國家之必要」的思考。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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