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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朱西甯《冶金者》:他一直就是發燒,感覺到一頭大象重壓在身上

文:朱西甯

〈三千年的小說象重深〉

他一直就是發燒,感覺到一頭大象重壓在身上,朱西直發那粗糲滾圓的甯冶肚皮逼他不停的發喘。

找不到甚麼顯著的金者覺灰色而使人感到灰色的單身宿舍,從那沒有天花板的燒感上屋脊上叉下來兩排象肋,多少自裝的壓身花線扯到每一張牀,接上收音機、小說象重枱燈,朱西直發或者電水壺,甯冶大象的金者覺脈絡就是這樣的分布而且錯亂。

他聽見自己乾焦的燒感上嘴唇說他要死了。在白天空寂的壓身單身宿舍裏,聽見自己的小說象重聲音震盪出喤喤的回聲,喤喤的朱西直發震落了多少象肋上的吊塵。誰也不能替誰生病,甯冶如同誰也不能為誰替死,最肯定的寂寞,牀頭有半漱口盃冷而且落上灰塵的豆漿,老是跟他要地靈黴素的老辛,似乎可也碰上用到他的時候,用大厨房的豆漿之類來報地靈黴素之恩。想吃點鹹的,便特意給他做一碗精細的疙瘩湯和醬菜。

「生病嘛,梁司藥,又不是別的。」臨去還叮嚀一陣:「想吃點甚麼,你儘管說,又不費事。」

老辛從沒有這樣光采過。一個人不費甚麼就還了人情債,總是這樣的光采。

而老辛一點點分擔不了他的肯定的寂寞。他聽見自己喘着說他要死了。病房那邊老是謄不出牀位,白天單身宿舍是空寂的太平間,許多屍臺,只他這一具屍體,挺在這兒以便被整個世界丟棄。一入夜,單身宿舍又成了市場,業餘的音樂家們,賭徒們,輿論家們等等,在「老梁,好點了罷?」之後,熱烈的開始他們的業餘。而他們之中沒有誰肯業餘的送一杯開水過來。就是老辛也仍然是業餘的,像太陽斜到這樣的時辰,老辛該正在大厨房那塊凹得如同炒鍋的砧板前面,熱烈的斬刴,只想瞞過監厨,藏一塊淨肉留待乘涼時下酒。

老辛若是想起他,必然也是在想起他之前,先想到風火眼又要搽地靈黴素了。所以就說不上甚麼施捨和報答,都是利用職權,司藥贈藥,伙伕贈飯。大象重壓在身上,口裏苦而黏臭。服務在醫院裏而住不到病房,要診療也是等實習大夫業餘的過來打一針,所以老不退燒。平時都是相處不錯的;不是平時的時候,為何就只剩老辛早晚過來一下?

誰個放在窗口沒倒掉的洗臉水,反射一團光暈貼在沒有天花板的屋脊。太陽的靈魂掉落在那兒。那光暈可以浮動的;日蝕過去了,眼睛忽然寂寞,便搖晃面盆,看整團的光暈反射在屋脊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撕扯不清。屬于兒童的趣味,遠去了。

屬於病人的趣味,挺在單身宿舍裏的病人,眼睛敢情比日蝕過去更寂寞。而且更饞。來個甚麼人罷,不要開水,豆漿,或者實習大夫的注射。燒是退不了了,要甚麼都抵不上用,誰來幫忙動一動那窗臺上的臉盆罷,手在滾熨的身體上尋找,手尋找到沒繫帶子的短褲裏。但是太陽的魂靈死定在那兒,寂寞死定在那兒。不知道是誰殉葬誰。

熱潮湧來時,多少急驟的螺旋,向左急旋,向右急旋,然後許多急驟的螺旋擁擠而來,各不相讓,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撕扯不清,却已不是趣味。不是兒童的趣味,不是病人的趣味。

將死的人了,讓我看一點甚麼罷,手在它撫摸的地方乞求着。然後他撐持着下牀,腦袋有一頭大象的重量,重得使他需要頭向下走過去,露出不見天日的蒼白的屁股,掀動了一下那個癟了幾處的鋁製面盆。

面盆裏的水,和他那個漱口盃的豆漿一樣,面上漂浮些不知所以的灰渣。多無聊,苦撐着過來,只為掀動一下面盆。

「好點了嗎,梁司藥?」

這一聲太冒失一些,褲子沒來得及提到腰裏。

「起得來了?」藥房的工友站在當門那裏。

「唔,洗洗手。」

摔到牀上,忘掉仰望屋脊上那活過來的光暈。白努力了這一趟。

「剛謄出一張牀位,還要麼?」

「怎麼不要!」屁股一定讓這小子看到了。真無聊。早不來,晚不來。

他閉上眼,很生氣,看來則是虛弱。分不清生誰的氣才合宜。

「你運氣好——頭等病房。」

工友幫他收拾牙刷和刮鬍刀。反射的光暈兀自在屋脊頂上扯動,一直沒有人觀賞,便漸漸沒趣的緩下來。

總還用不着擔架,撐到二樓二○八病室,覺得眼眶裏燒旺了兩顆紅炭,眼瞳要掉落而止於掉到脚背上的一點點兒限度。他靠在門框上,腦袋折在一側。

「快躺下罷,梁司藥。」

護士跟過來扶他。面熟而需要請問芳名的一個小護士,這就不同了。已不是沒有一點點灰色而偏有灰色感覺的單身宿舍。這裏將可以逃開那頭重壓下來的大象,那象肋和象的脈絡。不用老辛了,不用被那許多空着的屍牀折磨,不用焦灼的等待那光暈動起來,也不用被「老梁,好點兒了罷」來奚落了,不用的很多很多,坐到牀沿兒準備躺下的工夫,有倦遊歸來,回到家裏的安心。

「才出院麼,這個大官病號?」他指指那雪白的枕頭,口乾燥的似乎要一片片的剝落。總是重要軍職的將校才住頭等病房。

「送太平間了。」小護士準備扶他躺下。

而他不要躺了;捱上一針似的略略震動了一下,又坐正了身子。

彷彿牀上已經先躺着一個人在那兒,或者是一條蛇,他躺不下去,手撐在牀沿上,腦袋虛弱的垂得很低很低,我要來抵這個空缺了,抵一個重要軍職的將校缺。而那個將校現在睡在太平間。

「大夫不要的,只好我要了。」

太平老頭往屍車上擡呆號,總是這麼唸唸道道。一個誰也不知道而且避諱去請教姓甚名誰的苦老頭,家就住在醫院背後的田埂子上,老伴按時送過便當來。老見他空空一對白翳子眼睛,坐在一張不宜久坐的摺椅上,專要大夫不要的,且是這個世界不要的。那樣硬冷、侷促、而不安定的木椅,不宜久坐但他久坐在那兒,耐心的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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