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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晴舫評班雅明《柏林童年》:作為一個都市的孩子,他無可避免感悟進步其實是種死亡的過程

文:胡晴舫

「我努力想捕捉大城市的胡晴生活經驗在一個市民階級孩子心中留下的畫面。」 (《柏林童年・序言》)

「回憶,舫評即使是班雅避免最廣泛的回憶,也不總能累積成自傳。明柏即便是林童與我特別有關的柏林歲月,回憶也肯定不能累積成自傳。年作因為自傳跟時間有關,為個無可亡有先後順序,都市的孩乃生活連續流動的感悟過程過程。我在這裡談的進步是空間、瞬間和非連續性。其實」 (《柏林紀事》)

班雅明自認,種死假使他的胡晴德文比同輩大多數作家寫得都好的話,那是舫評因為他長期嚴格遵循一個小小的原則,除了書信以外,班雅避免永遠不用 「我」這個字。對他來說, 「我」不能隨便廉價出售。

《柏林童年》是他第一部正式而明白使用了第一人稱的作品。一向藏身在城市陰影之下猶疑蹉跎、徘徊不定的羞澀文人,頭一次公開現身,親自當嚮導,帶領讀者走進了他童年時代的城市地形圖。

一九四○年跨越法國與西班牙邊境的前夕,四十六歲的班雅明服用過量嗎啡自殺,死時沒沒無名,是一名遭德國納粹逼得走投無路的歐洲猶太人,沒能功成名就的知識分子,終其一生都活得像個徹底無用的失敗者,僅在歷史投下一枚淡薄影子,本在物換星移之後,就該消失無痕。

然而,世代一輪輪出生,班雅明的影子不但沒有縮小變淡,反而愈來愈放大,臉孔愈來愈清晰,隨時都會像正面迎來的路人,與我們在街頭錯身過。我們深深為他的抒情氣質著迷,一接近他的文字便不由自主跌進去,無法解釋為何他有此魔力隔代召喚著我們。

漢娜・鄂蘭在《黑暗時代群像》書中用她極其冷銳聰明的筆,花了一整章向讀者介紹班雅明這名 「最後的歐洲人」。為了說明他是誰,她先解釋他不是誰,宣稱若要按照一般的參考架構來形容班雅明的作品和他這個作家, 「就得用上一堆否定的陳述 」。

他學問淵博,研究神學卻不喜歡聖經,研讀馬克思思想卻政治信仰不堅定,翻譯波特萊爾、普魯斯特,寫書評、文化理論,作城市研究,以詩化語言寫哲學,用哲思搞文學,但他 「不是學者」,而且年輕時代很早便在不自知情況下得罪了學術界,不是翻譯家,不是語文專家, 「不是歷史家,也不是文學家或其他什麼家」, 「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哲學家」,雖然他 「是個天生的作家,但他最大的野心卻是寫一本完全用引文寫成的書」。

對文人來說,身後名是最最難以企望的一種名氣。倒楣了一輩子的班雅明在這件事上卻交了極大好運,死後才以幾近出土的姿態,搖身變為文化巨星,他幾本生前無人理睬的作品《德國悲劇的起源》、《單行道》、《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等,乃至於他未真正完成的巴黎拱廊計畫,而今,幾乎每顆自認敏感的現代心靈都會爭相閱讀,並為他贏來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心靈之一」的舉世讚譽。

漢娜・鄂蘭以為, 「人之死後才得大名,似乎來自無法歸類的宿命,他們的作品既非現存等級可以安排,也沒有因為另闢蹊徑而讓自己變成未來的類型」。然而,隨著時代推移,班雅明愈來愈向後代讀者靠近的原因恐怕正來自他當時的 「無法歸類」。

從這本作者甘願奉獻的生理密碼書《柏林童年》,登錄了他最初的城市記憶,解釋班雅明如何養成他走走停停的漫步風格,怎麼琢磨他觀看世界的特殊視角,也說明了班雅明當時無法歸類的社會原因,除了他個人獨特的憂鬱氣質,多少跟十九世紀以下整個歐洲城市文明發展有關。

如果二十一世紀的讀者認為自己活在一個萬象瞬變的年代,資訊爆炸,生活失控,十九世紀歐洲都市人的日常生活也相同籠罩在某種揮之不去的輕微瘋狂感,每晚上床前,舊世界便跟著瓦解,每早起床時,就得重新建構對新世界的知識。十八世紀時,他們還有國王皇后,剛剛有了股市和鐵路,大部分人仍居住鄉間,工作與居家如果不是同一地點,相隔也不會超過一百碼。

到了十九世紀,經過了多次革命的痛苦、奧斯曼男爵的都市改革計畫、都市資產階級興起,巴黎率先變身為一座所謂的現代之都,有著資本發達、商品文化旺盛、機械文明先進等人們如今熟悉、依賴同時也痛恨的當代都會特徵。

十九世紀巴黎詩人波特萊爾所認識的地平線,已不是遼闊原野與蔚藍天空接壤之處,僅是一條街的盡頭。無處不在的商業廣告嚴重干擾詩人寫詩的節奏。到了一九○○年,巴黎第一條地鐵線啟用,公寓裝上了沖水馬桶,天空有了飛行的機器,足不出戶的普魯斯特開始試用電話歌劇的服務。

如英國作家葛蘭姆・羅布在他的《巴黎人》書中所提的都會細節,等普魯斯特八年後開始寫那本無法讓人在 「一站和另一站之間」輕鬆閱讀的巴黎小說時,巴黎地鐵已長達六十公里,並停靠九十六站,活在現代城市卻啟動記憶迴路去喚醒所有昔日鬼魂的普魯斯特不曾進過地鐵站,一輩子沒寫過名詞 「地鐵」,還時常拼錯 「電梯」這個單字。然而,法國畫家亨利・盧梭畢竟開始認真畫起艾菲爾鐵塔,並在一幅鄉村風景畫的燦爛晚霞天空,添上了氣球飛行船和雙翼飛機。

年輕的班雅明到了巴黎,立即對巴黎著了迷,從此這座城市對他的寫作便起了關鍵性的影響。班雅明藉由十九世紀巴黎詩人波特萊爾所創造的城市 「漫遊者」形象,其實是某種遊手好閒的紈袴子弟。

生活不愁,心無大志,鎮日無所事事,不受世俗約束,流連酒館、咖啡店、戲院,買書讀報,抽菸飲酒喝咖啡,跟朋友漫長爭辯巴黎公社失敗的原因,討論浪漫詩派的美學,為似有若無的戀情牽腸掛肚,更多時候,只是漫無目的閒逛,把街道當做自家客廳,由十字路口鑽進小巷又從窄弄混入大街,腳步散漫,呼吸勻緩,觀察前方路人的穿著打扮,躕躇商店櫥窗前,評估那些商品的意義,猜測每扇公寓門窗背後的故事,自命為城市的 「拾荒者」(波特萊爾的意象),悠悠晃晃,從街的這頭蹓躂到那頭,東瞧西望,在城市的精神廢墟上撿拾思想的靈光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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